2020年6月16日下午，随着三八线上开城工业园内的一声巨响，既是朝鲜半岛北南合作关键象征又是重要管道的朝韩联络办公室在爆破中化为废墟。由“脱北者”团队在三八线韩方一侧释放反朝气球所引发的朝鲜愤怒反应，又迈出了极具象征性的一步。

但朝鲜其实并不是针对“脱北者”的行为“就事论事”。“脱北者”通过气球投递传单早已有之，玷污朝鲜“最高尊严”、污蔑朝鲜体制的言行也并不鲜见，但从宣布彻底切断一切通讯联络，到把“对南工作”转变为“对敌工作”，人民军宣布已做好“充分的备战”，直到这次把联络办公室彻底炸毁，这样系统性、逐步升级的反应还是第一次。

朝鲜也并不仅仅是针对韩国。事实上，自从6月4日起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强烈谴责“脱北者”散发反朝传单之后，韩国就采取了一系列限制“脱北者”的措施，如调查相关“脱北者”组织，取消涉事两团体的法人资格，宣布“将严格取缔散播反朝宣传单和相关物品的行为”等。

然而，朝鲜事实上没给韩国任何解释与转圜的机会，而是根据自己的节奏，按部就班地宣布各项敌对性的升级措施。这表明，这次朝鲜压根就没想和韩国谈。对韩国的打、逼、压都只是手段，其意图与行为的真正指向方，其实还是美国。

饱受制裁之苦，朝鲜不生气也难

之所以如此，其根本背景是2018年朝鲜半岛局势缓和以来，尽管朝美领导人正式举行过两次会谈、朝韩领导人举行了三次峰会，但在朝鲜看来，它已为半岛和平进程付出了切切实实的努力，如彻底废除北部核试验场、停止核试验与洲际导弹试验、送还数十具美军遗骸、特赦释放被扣留的美国籍重犯等，而美韩的行为却始终停留在口头上，特别是在朝鲜所在意的放松制裁问题上，美国一直坚持所谓的CVID（全面、可验证、不可逆的弃核）原则。而韩国则在美国约束下，仅仅指出一些将非军事区（DMZ）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指定板门店到开城的和平合作区、在非军事区开展扫雷工作等这些对朝无实际意义的“和平构想”。饱受制裁之苦的朝鲜，对此不生气也难。

之所以打韩逼美，则是因为朝鲜已经看穿：即使是韩国总统文在寅这样追求对朝合作、和解的进步派政府执政，也摆脱不了美国的掣肘，朝核问题的根本钥匙还是掌握在美国手里。所以，这次朝鲜逐步升级怒火，打韩固然是真，逼美则是其真意所指。如果韩国能够因此意识到北南关系的危险性，转而在发展对朝关系上采取更加大胆的政策举措，朝鲜自然乐见。如果韩国仍然在原有的政策框框里打转，那么朝鲜可能就会一步步加大力度，在施压韩国的同时，向世界宣布美国对朝政策的破产，彻底戳破美国总统特朗普一贯吹嘘的外交业绩。

“断联”之后可能是“点穴”和“点火”

之所以选择现在动手，也主要是考虑当前美国方面的情况。特朗普在面对新冠疫情与种族抗议的双重压力之下，其民调已经落后于拜登。对朝鲜来说，这可能也是通过悬崖战术逼迫美国的最后机会。如果在外政策方面循规蹈矩的拜登上台，其对朝政策重回奥巴马时期“战略容忍”的可能性很大，美朝再接触并实现关系突破的可能性接近于零。而特朗普在面临选情危急的情况下，还有可能重新转而追求外交业绩，通过与朝鲜再一次达成突破性协议，在世界媒体的镜头与美国选民面前宣传其和平缔造者的形象。

基于这一逻辑，在炸毁联络办公室后，朝鲜肯定还会有进一步举动。朝鲜的第一阶段是“断联”，包括现在炸毁联络办公室。接下来就可能是“戳击”，如宣布2018年签订的《919军事协议》失效并在边界线新设岗哨并举行演习，以及如其所说派人进入非军事区向南方释放带有反韩传单的气球。

如果美国还没有反应，朝鲜就可能在涉及韩国重要军事、经济利益的地方对其进行“点穴”，如“拆掉毫无用处的开城工业园”等，让韩国承受实际的损失。如果还没有效果，则不能排除“点火”前景，即在陆、海边界上朝韩再次发生小规模武力冲突。

总的来看，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三八线上的政治与军事斗争将成为重点。今年初以来朝鲜进行了几次火炮试射，其目的也是希望让外界特别是美国意识到半岛问题的严重性，但看来效果不大。如果再次进行洲际导弹试验甚至是核试验，则明显违反联合国决议，且会面临国际社会的同声指责。但通过在边界线施压韩国，既挑起了世界注意力又不至于引起广泛反对，而且还教训了在放松制裁方面迟迟迈不出步伐的韩国，对朝鲜来说是一箭双雕之举。

但可以明确地说，动武并不是朝鲜所追求的目标。其打韩逼美的根本目标还是要逼美国意识到既有政策思路的失败，正视朝鲜在安全关切和解除制裁方面的诉求，与朝鲜进行其认为有意义的大交易。朝鲜外务相李善权在6月12日的谈话中宣布：在没有任何代价的情况下，我们再也不会向美国执政者提供政绩宣传用包裹。但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其意思就是：如果美国能够提供相关“代价”，朝鲜也乐意做出一些让步让美国去宣传自己的政绩。

美国的反应与半岛问题前景如何？

只是，这次朝鲜能否达到自己的目标，其前景非常不确定。毕竟，板子打在韩国的身上，美国到底会有多少痛感？迄今为止美国对朝鲜行为的不断升级几乎没有反应，仅仅通过国务院的声明表示“失望”，就初步显示了美国的这种冷漠感。

事实上，如果特朗普真的在意其盟友安全与利益的话，也不会在驻韩美军费用分摊的事上斤斤计较了。对任何一个美国领导人而言，在外交问题上的面子与利益固然重要，但都比不上其在国内的政治利益与选票重要。如果美国民意一直被敌朝、反朝的“政治正确”所挟持，即使三八线上的爆破声变成爆炸声，特朗普是否愿意接过这一烫手山芋，以朝鲜所期待的决心与力度解决问题，仍然相当的不确定。

朝鲜或许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权衡之下又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既是朝鲜的困境，地区的困境，也是半岛核问题一直循环往复的根本症结所在。不走出地缘政治对抗的冷战思维，不在通过地区合作致力于共同安全方面走出一条新路，朝鲜半岛的安宁仍将道阻且长。

本文转自澎湃网

作者：李开盛，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