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一生曾十次来过中国,旅迹遍及华北、东北、长江流域的所有主要大城市,像北京、天津、沈阳、上海、南京、苏州等地,则是屡次游历。
中国,有他往昔在汉籍上久已熟悉了的名胜古迹,是他精神上向往已久的文化发祥地。
“故旧当年空鬼籍,江山异域久神游”(《燕山楚水· 游清杂诗》),他凭着汉学家的学者素养及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所到之处,赞美风光景物,考证古迹名胜,评述士风人情,时而抒发一些今昔对比、中日比较的议论感叹,或浅吟低唱,或慷慨高论,无不涉趣成文。近百年后读来,仍觉饶有兴趣,时获启发。
内藤湖南退官留影(采自《内藤湖南全集》第七卷)
江山异域久神游
1899年秋,是内藤首次访问中国。在三个月的旅行中,内藤走访了天津、北京、上海、苏州、南京、杭州、武汉等地,写下了著名的纪行之作《燕山楚水》。
在北京,内藤“观长城、吊明陵、游览京郊诸寺”。但所到之处但见城垣颓败,摧残甚烈。古老京城,特别是在戊戌政变之后,人心沉寂,保守固陋。而作为六朝故都的南京,也显得荒芜、缺少生气。
在此后的历次中国行中,他也有一些关于中国城市历史沿革、现实风貌的书写和评论。撮取述要如下:
中日风景比观
辽阔的中国大地,以广阔宏伟的气魄使来自岛国的内藤深为感动。纪行文中,尤其是第一次来中国写下的《燕山楚水》中,有许多对中国风光景物的描写、赞美,试看以下一小节:
过了澎浪矶,就到彭泽县,这里是长江南岸,皆山骨嶙峋,威岩争峙,……山和江之间,芦花盛开,眺望颇呈奇观。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百里不断,时方孟冬,叶败花开,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曰长天杳渺,云树相接。……如此宏远豁大之景观,只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见惯了我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的眼睛是不能想象的,真可谓天地间之大观。
这是1899 年11 月初从上海往武汉溯江而上的船上所见。这样的出色描写在《燕山楚水》中俯拾皆是,还有如从塘沽到天津的火车上对北方平原的赞叹,登游长城的观感,对杭州西湖山水的倾倒等等,不一一详述。他还比较、总结中日两国风景道: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健、幽渺,不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如尝糖蜜,齿颐皆甘。
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在这里可以感到中国历史和现实的脉搏。1899 年内藤第一次来中国时,北京所给他的印象,正如上文述及的,是政变后的“景观破败,人心沉寂”。但作为汉学家遥想已久的大中华帝国的京城,内藤还是对之倾注了莫大的关注:
入得永定门,右为天坛,左为先农坛的红樯数町,中央为宽若数百步的道路,是去年才修缮成的砌石大道,一直通到内城的正南——正阳门。北京规模宏大, 不愧为大帝国的都城。……北京城墙构造雄壮,曾早有所闻,于今目睹,仍令人惊叹不已。……城中尘土作灰色,措足飞扬,蒙蒙晦冥,步行数分钟,衣服皆成灰白。若乘坐马车,或骑马骑驴,更是尘沙没蹄,侵没道路,人马之影难辨。
在北京时,正赶上中秋节,内藤约了古城贞吉等日本友人一起作“城墙观月”。北京的城墙,作为大帝国都城的象征,曾为举世赞叹,与长城同为中华民族的骄傲,可惜现在已经化为乌有。如今借助内藤当年的记述,我们可以追想那无缘拜瞻的伟大古迹之一斑:
在崇文门内的登城台阶前,以一些钱贿赂守城者,登上城墙,月已升上外城城墙,秋色澄明,昼间尘沙喧嚣的街市,眼下也变得清凉宁静。……城墙每隔300米有一扶壁,是城墙特别宽阔的所在,崇文门即在东边第五个扶壁处。我们在破损的雉堞边铺上毛毡,摆设了简单的酒筵。城墙上虽皆铺以城砖,但杂草茂密堪没人头,甚至还可见数丈高的树木。城外濠水映着月光,几处人家,数点灯影,闪映于嫩杨柳之外。哼着俚曲的北京人,徘徊于濠边,三三两两,隐约可见。此情此景,使人浑然忘却自己身处君临四亿生灵的大清皇帝的城楼之上,无限凄凉,漫上眼底心头,催人泪下。
内藤还详述了辽、金、元以来北京故都的历史沿革,介绍了长城、十三陵、京郊各大寺庙的概况,引用到的史籍有历代正史的《地理志》、郦道元《水经注》、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孙星衍《环宇访碑录》、《大清一统志》等。在一部游记中,如此多地信手征引史地书籍,可见作者博识之一斑。
各大城市的文化性格
上海是中国最早的通商口岸,晚清以来,租界林立,成为中外人士注目的“洋场”、商埠。内藤敏锐地道出上海作为这一特殊城市的特殊性格:
上海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但事实上,却是中国又不是中国,完全呈现出由列国共建起的一个小独立王国的样子。作为东洋最大贸易港的上海,理论上,应该是和平的摇篮,但事实上,却常成为骚乱的策源地。这里的中国人,似乎已没有自己是中国国民的观念,而可说是住在小独立王国的半外国人,这里的外国人,与其说是爱好中国的和平,不如说对中国的骚乱更感兴趣,他们在这里极为自由地甚至是放肆地观测着中国的大势。另外,上海与苏州、杭州、南京、汉口等地气氛完全不一样,与其说上海是中国中部长江流域的代表,不如说是与这些地方无甚关系的东洋全体放纵分子的代表地。所以从这里发出的新闻报道,也都带着这种气息。……这里最早感受到中国治乱的信息,也最早把这种信息传向四周。
对于外国人在这“放纵分子的代表地”,即我们常说的“冒险者的乐园”所进行的殖民色彩的行为,内藤是持批判态度的。相反,对于外国人在中国从事文化、教育事业,帮助中国革除愚昧,开发民智等工作,则热心介绍,由衷称赞。如他在1917 年游济南时记道:
在济南,最令我佩服的是英美教会合作建立的博物馆、学校。博物馆用极浅近、简易的方法,开发一般民众的新知识,例如用模型标出植树造林区与未植树造林区,前者无水害,后者有水害,针对一般中国人的知识程度,设想周到,用心良苦。参观免费,参观者据说一年可达数十万之多。我去的时候,就见到有不少农民模样的人入馆参观。可以想见这对开发中国人的知识,定有裨益。此博物馆名曰“广智院”。广智院隔壁是医科大学及附属医院,大学用中国语教学,也足见其用心周到,医院的卫生清洁程度,在日本大学、专科学校的附属医院也属少见。
他第一次游历六朝故都南京是1899 年,所见到的是盛名空负、满目荒凉的金陵古城:
南京失去帝都的地位已有四百余年,加之近年长发贼的大乱,城内十分荒凉,马路两边人家稀少,且杂以犬牙交错的田畴竹树,宛如行进在村落间,……往昔帝都只剩残名而已。据说目前城内形成街市的面积只不到全城面积的四分之一,人口不过十五六万,其荒凉可想而知。
他拜诣明孝陵,游览清凉寺,流连秦淮河,不禁赋诗咏叹道:
寂寞山川阅兴废,秦淮秋色感难胜。
莫愁湖冷疏疏柳,长乐桥荒漠漠塍。
儿女英雄千载恨,君王宰相一春灯。
凭谁更问南朝事,碎雨零烟满秣陵。
在中国的一些故都名城,内藤湖南对于中国人不重视历史文化,不惜破坏具有文化教育意义的历史古迹的做法,深感痛惜。如在南京,内藤感叹道:
欲探访明故宫的城墙,却损坏得连残迹都寻不见,据说因为城墙的古瓦值钱,被政府卖掉了,在这里我看到中国人败坏古物的勇气,不禁扼腕惊叹。……(在会见当时南京的都督时)我又问及明故宫城墙被破坏之事,他对这样的问题更是没放在心上。于此可见近来一般中国人的心理状态。
在武昌,内藤很想去拜诣黄鹤楼下的曾文正公、胡文忠公的合祠,向王督军(当时的湖北督军王占元)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曾、胡辅助清朝,讨伐太平军,延缓了革命的进程,而被革命党中的年轻人憎恶,进而毁坏了这祠堂。在长沙,岳麓山下的曾文正公祠,也变成了湖南烈士祠。
内藤是赞成中国辛亥革命,赞成中国走共和国道路的,这在他辛亥后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讲演中都可明确看到。在岳麓山下,他也拜诣了黄兴、蔡锷墓庐;在西湖之滨,面对秋瑾烈士之墓,他也曾肃然起敬。然而,对于革命者的过激行为,内藤叹道:
(曾文正公对于两湖的)土地和人民是有大功劳的,湖南人如此易忘五十年前曾文正公对于家乡的鸿业大恩,甚而憎恨他,实在令我惊异无语。
历史总在曲折坎坷中前行,时至今日,《曾国藩全集》《曾文正公家书家训》等书又一次成为书店里、报摊上的热门书,学者们也正重新研究、公正评价这位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重要人物,还他以历史上应有的地位。回味近百年前一位外国学者的先见卓识,良可感叹。
……
选摘自 | 《内藤湖南的中国学》
作者 | 钱婉约
出版 | 九州出版社
《内藤湖南的中国学》是我国学者首次对内藤湖南进行的较为系统的学术梳理和学术解析的学术史专门性著作。内藤湖南在中国历史、中国文献学、甲骨金石学等领域都有相当的成绩和影响,本书在全面审视一个具有相当权威意义的日本学者的学术的同时,对其中国学进行了言之公允的判断。
本文出自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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