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不足道的简单提案是：将竞赛项目减少为现在的一半，会场固定在雅典一处。将足球、网球、棒球和篮球从项目中删除。换言之，但凡存在职业联赛或职业淘汰赛的运动项目，均无列入奥运会的必要。如此一来，大会运营费用便可以大大减少，也无需巨额赞助费了。更不必建造新的赛场，不必展开那丑恶的承办权争夺战了。所有的运动员目标一致，齐向雅典……”

这个提案，出自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之口。读者，或许感到意外？

要知道，村上春树本身酷爱长跑三十余年，多次参加马拉松国际赛事，还曾是铁人三项选手。但是，这确实是村上春树所言，这段话就写在他的随笔集《悉尼！》一书中。2000年村上春树受日本《文艺春秋》发行的杂志《Number》的邀请，以记者的身份专赴悉尼奥运会采访，这本书汇集了村上春树在悉尼奥运会23天的所见所闻，其中有采访记，比赛的观看日志，对奥运的反思和对澳洲人文风情的考察等。从随笔集中可知，村上春树在上述提案之后，立马又否定，因为他意识到“奥运会已然变成金权体质”，“一切都铜臭熏天，而靠着它中饱私囊的人太多”，“已经无可救药了”。

村上春树去现场观看了悉尼奥运会开幕式，而他从头到尾闷声不响，把纪念品全都扔掉，而且没看到一半就退场开溜了。村上春树说自己很想大声疾呼：“这世上的确有不少无聊的玩意儿，而奥运会开幕式无疑要名列十大无聊一览表。”他称自己这观点鲜明不晦，死活认定奥运会开幕式无聊，而且毫无意义。村上春树之前零星看过几次奥运会开幕式，不管哪次，他觉得感受都是相同的，极其无聊。

他在《悉尼！》这部随笔集里，想象到整场开幕式是投入巨资，表面上规模恢弘，似有深意，但因为上千人参加演出，肯定耗费大量的时间、劳力和智慧，他认为基本无聊，而且成本不可回收，因此村上春树觉得“这个世界虚幻而徒然”。他同情那些在开幕式场地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的各国运动员选手，同情观众席上筋疲力尽昏昏欲睡的那些小孩子们。所以，村上春树斥责奥运会主办方“几乎全无体谅之心，满脑子想着自家那哗众取宠的演出”，并一语道破他们的心机：“哪里是什么体育盛典，无非是国家与巨型企业出于同一目的携手组织的活动，其原理就是投资与回报。而体育说来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村上春树还拿自己跟《Number》编辑部的高桥女士作对比。高桥是个天生的奥运迷，据说是特意请假去悉尼观看奥运会的，号称观看开幕式选手入场仪式是无上喜悦。村上春树怀疑身边竟然真有这种人，因为他在开幕式只看到“丹麦”入场便兴味索然地逃出场外，他和高桥女士的想法确实是“格格不入”。当村上春树在奥运会场做采访时，他被一位韩国记者认出，之后村上春树接受采访，用英文回答，他仍然坚定不移地说：“奥运会大体而言都很无聊，而开幕式最无聊。”确实，《悉尼！》随笔中诸如“世上还有像奥运会这般无聊的东西么？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窗外，略微思考一下这件事情。但其实不必细想。回答是yes。Yes，yes，yes。奥运会非常无聊。”之类的感慨非常多。

村上春树也反感那亢奋的“圣火追星族”，觉得那有什么值得可看。他对奥运会本身更是直接批判，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的奥运会，任如何考虑，都已被商业主义死死束缚住了手脚。肯定有个什么家伙钞票赚得昏天黑地。”村上春树以可口可乐品牌掌管着整个会场软饮料、极端神经质般地对待竞争对手为例，讲述了悉尼奥运会上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商业主义行径。村上春树还嘲讽那些黄牛党，说他们猖獗倒卖奥运会赛事门票，绝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赚钱良机。村上春树借用著名哲学家奥尔特加极富独创性的表达，认为奥运会就是无与伦比的“物质界的脱臼”。从悉尼回到东京看奥运转播录像时，他批判庞大的传媒体系转播制造出来的奇境：“恐怕奥运会这东西是被置于其最高位置的、配有热情洋溢的解说与回放功能的无与伦比的共同幻想”。

所以，村上春树在随笔中写道：“老实说，我自始至终，对奥运会这一装置从未产生过共鸣。太过巨大，太过权威主义。众多的意志效率太高，太多的胜利被种种毒瘤扭曲。”很显然，村上春树跟奥运会的商业主义和民族主义在唱反调，但他也并非矫情，他的批判也是有血有肉，有理可循的。还有，村上春树生性讨厌人多的地方，对学校这种机构都缺乏好感，入学典礼、毕业典礼、婚礼等基本上都没有参加过，他常年习惯于孤独地写作，几乎与日本当代文坛和媒体隔断，所以，不喜欢热闹的村上春树，厌恶奥运会无聊的庆典形式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又觉得运动的乐趣和感动还是在这种无聊的连续中产生的，“通过无聊获得感动”，“恐怕才是我们实际可以得到的、属于正经范畴的精神高度”。村上春树之所以答应杂志社去悉尼奥运会采访，就因为他村上春树喜欢运动本身，尤其喜欢马拉松赛跑和铁人三项赛，他说他想亲眼看一看，不仅为此，他觉得奥运会赛事自身包含某种值得一写的东西。所以他说：“考虑到这是工作，我才会每天乘电车往赛场跑，拼命地瞪大眼睛观看比赛，观光游览。”

诚然，村上春树无论是参加市民马拉松，还是奥运会采访期间，每天都坚持慢跑。他对体育竞技纯粹是享受，对所有的运动员都怀有敬意，《悉尼！》这部随笔集里已充分地传达了这一点。书中村上春树对悉尼奥运会男女马拉松比赛的情况，尤其是高桥尚子在女子马拉松比赛上夺冠的场面描写很精彩，两名日本败者的采访报道写得很有趣，村上很好地把握了他们的心理状态，字里行间却又充满了爱和尊敬。村上春树直白地说：“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欣赏与赞美这种肉体的辉煌。少数幸运的选手由于辉煌的成功，他们的姓名将长久地为人们记忆。然而绝大多数的选手，不久便会静静埋没于无名而茫漠的黑暗中。”他不仅关注胜者，更是把焦点放在败者身上，他认为人们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会爱上失败者，而且有时爱得极深。 

当然，马拉松以外，还有铁人三项、沙滩排球、棒球、足球、体操等，村上春树也写了相关的观赛记，他用作家敏感的直觉来捕捉现场信息，将文字写得生动立体，给人一种临场感。《悉尼！》这部随笔集，采访日记和观赛记可以让我们拿来作为悉尼奥运会的部分记录来阅读，同时它也是一本轻松的旅行记，让我们了解澳大利亚独特的风土人情，比如原产动物考拉容易受伤，它在全天中有八成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村上春树的《悉尼！》这部随笔集，都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写的，多处的比喻也耐人寻味，他那有趣的灵魂比其小说创作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这部书，虽然写在20年前，但现在仍然可读，再过10年也一样，尤其是我们在充满激情地观看奥运会直播之后去读这部作品，将会变得客观理性很多。

目前，在东京推延一年举办的2020奥运会业已闭幕，全球性的疫情还在肆虐，据说奥运会开幕式当天东京都民还在场馆外抗议。村上春树面对家门口东京这届奥运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不得而知。村上春树在《悉尼！》这部随笔集里明确讲过：“接下去的四年间，哪儿也不会有奥运会了。而且我也不再对奥运会多作深思。便是我，也急于恢复平常。为人指路的善男善女志愿者们也不复存在。我必须自己去找路。”

（写于2021年8月8日东京奥运会闭幕式当晚）

本文出自新华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