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日本最早的文学作品《古事记》,成书于公元712年。上卷叙述的是天地生成、诸神诞生、万物起源、国土形成、天孙降临、大国主让国,以及天孙后代成为日本统治者的神话;中卷叙述了从神武天皇到应神天皇的传说,这是由神的世界过渡到人的世界之“半神半人”的时代;下卷是从仁德天皇至推古天皇的故事。《古事记》序称此书乃“邦家之经纬、王化之鸿基”(倉野憲司,1973:212),日本著名文学研究家西乡信纲(2002:242-244)认为《古事记》的上中下三卷构造恰如其分地体现了“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及“子孙后代的时代”。八年后付梓成书的日本正史之首《日本书纪》(全三十卷)卷一至卷二、卷三至卷十、卷十一至卷二十二与分别与《古事记》的上卷、中卷和下卷相对应。
神武天皇的诞生标志日本“历史”进入人皇时代。围绕着皇位的承继,记纪二书中出现了三种情况:第一种是父子之间的纵向继承。如,从第1代的神武天皇至第16代仁德天皇以及第43代元明天皇以后,基本上都是子承父业,占大多数。第二种是兄弟之间的横向继承。如,第17代履中天皇、第18代反正天皇和第19代允恭天皇;第20代安康天皇和第21代雄略天皇;第23代显宗天皇和第24代仁贤天皇;第27代安闲天皇和第28代宣化天皇等。第三种是夫妻之间的横向继承。如,第30代敏达天皇和第33代推古天皇、第34代舒明天皇和第35代皇极天皇(孝德天皇之后重祚,称齐明天皇)、第40代天武天皇和第41代持统天皇等。
换言之,皇族之内的父子、兄弟、夫妻之间都有相互继承的可能。本文将围绕这一主题,通过分析人皇时代里的父子、兄弟、夫妻、君臣之间的悲剧与赞歌,进一步探讨人皇时期记纪神话的精神内涵以及对中国思想的受容情况。
一、兄弟间的纠葛
日本的第一代人皇神倭伊波礼毘古命,谥号神武天皇,《日本书纪》名“盘余彦尊”,是天孙天津日高日子波限建鹈葺草葺不合命的第四个儿子。母亲是玉依姬,乃海神之女。神武天皇在《古事记》中,原名“若御毛沼命”,又名“丰御毛沼命”。前者在日语里是“大和国年轻的承担者”的意思,代表了王的社会功能;后者是“供奉丰收之神的灵力者”的意思,象征了王的自然功能(坂本勝,2003:50)。在成为天皇之前,他还有三个兄弟:五濑命、稻冰命(《日本书纪》名“稻饭命”)、御毛沼命(《日本书纪》名“三毛入野命”)。
据《日本书纪》载:盘余彦“生而明达,意礭如也”,年十五立为太子,四十五岁时谓诸兄及子等曰:
昔我天神、高皇产灵尊·大日孁尊、举此丰苇原瑞穗国、而授我天祖彦火琼々杵尊。于是火琼々杵尊、辟天关披云路、驱仙跸以戻止。是时、运属鸿荒、时钟草昧。故蒙以养正、治此西偏。皇祖皇考、乃神乃圣、积庆重晖、多历年所。自天祖降迹以逮、于今一百七十九万二千四百七十余岁。而辽邈之地、犹未沾于王泽。遂使邑有君、村有长、各自分疆、用相凌跞。抑又闻于盐土老翁。曰、东有美地。青山四周。其中亦有乘天磐船而飞降者。余谓、彼地、必当足以恢弘大业、光宅天下。盖六合之中心乎。(坂本太郎等,2003a:478-479)
此段的前半部分叙述了天孙降临的前因后果,着意强调“此丰苇原瑞穗国、而授我天祖”;后半部分说“辽邈之地、犹未沾于王泽”,且“使邑有君、村有长、各自分疆、用相凌跞”,又听说“东有美地、青山四周”,足以“恢弘大业、光宅天下”,成为“六合之中心”。于是其年冬十月,亲帅诸皇子舟师东征。东征军从日向出发,经由筑紫、安芸、吉备,在槁根津彦的引路下,来到河内国(今,大阪府的大部分地区)。东征的过程中,他的兄弟先后战死或者离去:
于是与登美毘古战之时、五瀬命、于御手负登美毘古之痛矢串。故尔诏、吾者为日神之御子、向日而战不良。故、负贱奴之痛手①。自今者行回而、背负日以击期而、自南方回幸之时、到血沼海洗其御手之血。故、谓血沼海也。从其地回幸、到纪国男之水门而诏、负贱奴之手乎死、男建而崩。(倉野憲司,1973:244-245)
这段说的是东征军在河内国的青云白肩之津,遇到大和国土著登美毘古(《日本书纪》名“长髄彦”)的顽强抵抗。战斗中,五濑命因“日神之御子、向日而战不良”被流矢射中受了重伤。神武领悟到身为日神之后裔,不应朝向东边,也就是不能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征讨,于是向后撤军,改经纪伊绕道进军。神武率军绕行至纪国男之水门“洗其御手之血”,因而此地得名“血沼海”。可以说,原本一个普通的地名因东征军披上了神话的色彩。《日本书纪》在叙述同样的战事时,表述如下:
夏四月丙申朔甲辰、皇师勒兵、步趣龙田。而其路狭崄、人不得并行。乃还更欲东踰胆驹山、而入中洲。时长髄彦闻之曰、夫天神子等所以来者、必将夺我国、则尽起属兵、徼之于孔舍卫坂、与之会战。有流矢、中五瀬命肱胫。皇师不能进战。天皇忧之、乃运神策于冲衿曰、今我是日神子孙、而向日征虏、此逆天道也。不若、退还示弱、礼祭神祇、背负日神之威、随影压蹑。如此、则曾不血刃、虏必自败矣。佥曰、然。于是、令军中曰、且停。勿须复进。乃引军还。虏亦不敢逼。(坂本太郎等,2003a:480)
显然,《日本书纪》更加凸显了神武“礼祭神祗、背负日神之威、随影压蹑”之神威,所以刀不刃血就能使“虏必自败”,象征了天皇集祭祀权与统帅权于一身。之后东征军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其兄长稻饭命曰“吾祖则天神、母则海神。如何厄我于陆、复厄我于海乎”,言讫“拔剑入海、化为锄持神”;而三毛入野命则恨之曰“我母及姨并是海神。何为起波澜”,于是“蹈浪秀、而往乎常世郷矣”。引文如下:
海中卒遇暴风。皇舟漂荡。时稻饭命乃叹曰、嗟乎、吾祖则天神、母则海神。如何厄我于陆、复厄我于海乎。言讫、乃拔剑入海、化为锄持神。三毛入野命、亦恨之曰、我母及姨并是海神。何为起波澜、以灌溺乎、则蹈浪秀、而往乎常世郷矣。天皇独与皇子手研耳命、帅军而进、至熊野荒坂津。(坂本太郎等,2003a:480-481)
“常世乡(国)”是哪里?据笔者统计,在记纪二书中先后出现过七次。第一次在天岩户神话中,思金神令“常世长鸣鸟” (倉野憲司,1973:223;坂本太郎等,2003a:441)使互常鸣。第二次在大国主神话中,与大国主共同建设国家的少名毘古那神“度于常世国” (倉野憲司,1973:232)。第三次在天孙降临神话中,天照大神诏“常世思金神、手力男神、天石门别神”“此之镜者、专为我御魂而、如拜吾”(倉野憲司,1973:237);第四次在迩迩艺命篇中“御毛沼命者、跳波穗、渡坐于常世国” (倉野憲司,1973:243)以及此段的神武纪中。第五次在垂仁天皇卷中,三宅连等之祖田道间守“受命天朝”,冒着生命危险“远往绝域”,“令求登岐士玖能迦玖能木实”(倉野憲司,1973:261)——《日本书纪》名“非时香果” (坂本太郎等,2003b:468)的橘子。无奈,常世国是一个“神仙秘区、俗非所臻”(坂本太郎等,2003b:468),所以“往来之间、自经十年”。当他“万里蹈浪、遥度弱水”(坂本太郎等,2003b:468)从常世国将果子带回来时,天皇已驾崩,于是田道间守将橘子供于御陵之前,“叫哭而自死”(坂本太郎等,2003b:468)。这样一位忠臣为天皇自尽的故事令群臣“闻皆流泪”(坂本太郎等,2003b:468)。
第六、七次仅在《日本书纪》中出现。第六次也是在垂仁天皇卷中,八尺镜是天照大神魂魄的象征,当传到第十代崇神天皇时,这位天皇对八尺镜很有畏惧感,便把它转移到了“笠缝邑”(今,奈良县矶城郡),让自己的女儿丰锹入姬命负责祭祀。到了第11代垂仁天皇时,天皇又把镜子转给其女儿倭姬命。倭姬命为了寻觅供奉天照大神的宝地,跋山涉水辗转去过近江(今,滋贺县)、美浓(今,岐阜县南部)等地。当她捧着八尺镜来到伊势国(今,三重市伊势市)时,时天照大神诲倭姬命曰、是神风伊势国、则常世之浪重浪归国也。傍国可怜国也。欲居是国。故随大神教。其祠立于伊势国。因兴斋宫于五十铃川上。是谓矶宫。则天照大神始自天降之处也。(坂本太郎等,2003b:463)
在神讬中,伊势国被看作是“常世之浪重浪归国也”,大神十分喜欢此地,于是在五十铃川的上游兴建神殿,成为天照大神“始自天降之处”。如今,伊势神宫(三重县伊势市)的祭神就是天照大神,八咫镜供奉于此,由历代天皇亲自拜祭。第七次出现在皇极天皇卷中,记载曰:
秋七月、东国不尽河边人大生部多、劝祭虫于村里之人曰、此者常世神也。祭此神者、到富与寿。巫觋等遂诈、托于神语曰、祭常世神者、贫人到富、老人还少、由是、加劝、舍民家财宝、陈酒、陈菜六畜于路侧、而使呼曰、新富入来。都鄙之人、取常世虫、置于淸座、歌儛、求福弃舍珍财。都无所益、损费极甚。(中略)此虫者、常生于橘树。或生于曼椒。其长四寸余、其大如头指许。其色绿而有黑点。其儿全似养蚕。(坂本太郎等,2003c:495)
这里的“常世神”和“常世虫”与第五次出现的“常世国”之“非时香果”的象征意义相近,都是与“橘”相关,代表了“富与寿”。折口信夫(1920:5)认为“常世”指远方的大海,是海中的理想乡,也可以象征隐世,即死后的世界。
因此,前一段引文可读解为:神武另外的两个兄弟稻饭命和三毛入野命都先后以身殉海了。此外,他的另一个兄弟稻冰命在《古事记》的日向三代神话中“为妣国而、入坐海原也”(倉野憲司,1973:243)。“妣”原指母亲,后用来称呼已去世的母亲;“妣国”一词最早出现在三贵子分治神话中。创世大神伊邪那岐责问速须佐之男为何痛哭流涕时,答曰“仆者欲罢妣国根之坚洲国”(倉野憲司,1973:221)。如此这般,“妣国”与“根之坚洲国”都是指女神伊邪那美所在的黄泉国。就这样,神武就成为了天照血统唯一的继承者,并且在东征过程中多次受到天神的庇佑和帮助。
例如,神武与其子手研耳命继续率军前进,在熊野的荒阪津登陆。《日本书纪》中记载东征军因误杀邻近居民而遭神的惩罚,全军中毒而不得前进。这时,熊野地方的一个叫高仓下的人拿来一把大刀,谈及大刀的由来时说:他梦见了天照大神和高木神在东征中再次显灵,发出“苇原中国犹闻喧扰之响焉。宜汝更往而征之” (坂本太郎等,2003a:481)的诏命,令建御雷神②去援助皇孙的军队。于是,建御雷神托梦谓高仓下“予剑号曰韴灵。今当置汝库里。宜取而献之天孙”(坂本太郎等,2003a:481)。翌日,高仓下果然在仓库里找到了神刀。就这样,神武的军队得到天神的帮助,“悉復醒起” (坂本太郎等,2003a:481)一下子全都病好了。此刀名“云佐士布都神”,亦名“云瓮布都神”“云布都御魂”(倉野憲司,1973:245),现供奉在石上神宫(奈良县天理市,豪族物部氏的总氏神)。
尔后东征军又在前往中洲的山中迷了路,此时“夜梦、天照大神训于天皇曰、朕今遣头八咫乌。宜以为乡导者”(坂本太郎等,2003a:481)。第二天果然有头八咫乌自空翔降,天皇大喜曰:“我皇祖天照大神、欲以助成基业乎”(坂本太郎等,2003a: 481)。次年天皇论功行赏,八咫乌“亦入赏列”。这就是《古事记》序中“大乌导于吉野”(倉野憲司,1973:221)的由来。后来,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以这个神话为依据,在1890年颁布勋章,用以奖励为战争效命的陆海军将士。
经过六年的东征西讨,神武平定了各方势力,辛酉年(公元前660)春正月,继帝位于亩傍山白梼原宫(今,奈良县中部的橿原市),“太立宫柱于底盘之根、峻峙搏风于高天之原”,被誉为“始驭天下之天皇”(坂本太郎等,2003a:489),号“神日本盘余彦火々出见天皇”(坂本太郎等,2003a:489)。因元配吾平津媛留在日向,另娶三轮大物主神之女五十铃媛命(《古事记》名“伊须气余理比卖”)为后。明治五年(1872年),明治政府把这个传说中的即位之年——公元前660年确定为天皇纪元元年。
笔者分析认为:记纪二书编撰时,大和朝廷历经了古代宫廷最大的政变——壬申之乱。虽然只是皇族内部的政变,天皇统治依旧“万世一系”③,但是兄弟之间出现了复杂的纠葛:大海人皇子取代哥哥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皇子成为新的天皇。不难想象天武时期的朝廷急需建立一种新的兄弟叔侄秩序。记纪二书中,收录了不少兄弟叛乱的故事。例如,神武的庶兄当艺志美美命、崇神记的建波迩安王、垂仁记的沙本比古命、仲哀记的香坂王和忍熊王、应神记的大山守命、履中记的墨江中王等等。然而,在这些你死我活的皇位争夺当中,传插了三段兄弟互让皇位的佳话。
第一段仅见于《古事记》,叙神武帝崩后,其庶兄当艺志美美命霸占了皇后伊须气余理比卖,还企图谋杀三个侄子。三兄弟的母亲非常忧虑和悲痛,便唱歌告诉她的儿子们。哥哥八井耳命拿着武器要进去杀艺志美美时候,手脚吓得发抖,下不了手,弟弟沼河耳命从哥哥手里要过武器来进去杀死了仇人。于是,哥哥要把皇位让给弟弟,曰:
吾者不能杀仇。汝命既得杀仇。故、吾虽兄不宜为上。是以汝命为上治天下。仆者扶汝命、为忌人而仕奉也。(倉野憲司,1973:250)
后来,沼河耳命成为了绥靖天皇,八井耳命成为意富臣、小子部连、坂合部连、火君、大分君、阿苏君、筑紫三家连、雀部臣、雀部造、小长谷造、都祁直、伊余国造、科野国造、道奥石城国造、常道仲国造、长狭国造、伊势船木直、尾张丹羽臣、嶋田臣等氏族之祖。
第二段出现在《古事记》的应神天皇记和《日本书纪》的仁德天皇继位前纪。故事梗要是:应神天皇驾崩后,二皇子大雀命(《日本书纪》名“大鹪鹩尊”)尊守天皇的意旨,要把天下让给最小的皇子宇迟能和纪郎子(《日本书纪》名“菟道稚郎子”)。然而大皇子大山守命却想夺取天下,起了谋杀兄弟之心。后来,纪郎子在大雀命的帮助下平定了大山守命的叛乱。于是,出现了两人互相来回谦让皇位的故事:
于是大雀命与宇迟能和纪郎子二柱、各让天下之间、海人贡大贽。尔兄辞令贡于弟、弟辞令贡于兄、相让之间、既经多日。如此相让、非一二时。故、海人既疲往还而泣也。故、谚曰海人乎、因己物而泣也。然宇迟能和纪郎子者早崩。故、大雀命、治天下也。(倉野憲司,1973:278)
既而兴宫室于菟道而居之。犹由让位于大鹪鹩尊、以久不即皇位。爰皇位空之、既经三载。时有海人、赍鲜鱼之苞苴、献于菟道宫也。太子令海人曰、我非天皇、乃返之令进难波。大鹪鹩尊亦返、以令献菟道。于是、海人之苞苴、鯘于往还。更返之、取他鲜鱼而献焉。让如前日。鲜鱼亦鯘。海人苦于屡还、乃弃鲜鱼而哭。故谚曰、有海人耶、因己物以泣、其是之縁也。太子曰、我知不可夺兄王之志。岂久生之、烦天下乎、乃自死焉。时大鹪鹩尊、闻太子薨以惊之、从难波驰之、到菟道宫。爰太子薨之经三日。时大鹪鹩尊、摽擗叨哭、不知所如。乃解发跨尸、以三乎曰、我弟皇子。乃应时而活。自起以居。爰大鹪鹩尊、语太子曰、悲兮、惜兮、何所以欤自逝之。若死者有知、先帝何谓我乎。乃太子启兄王曰、天命也。谁能留焉。若有向天皇之御所、具奏兄王圣之、且有让矣。然圣王闻我死、以急驰远路。岂得无劳乎、乃进同母妹八田皇女曰、虽不足纳采、仅充掖庭之数。乃且伏棺而薨。于是、大鹪鹩尊素服、为之发哀、哭之甚恸。仍葬于菟道山上。(坂本太郎等,2003b:520-521)
弟兄两人互相谦让以致“皇位空之、既经三载”,连献鱼的渔人都“既疲往还而泣也”。《古事记》中没有交代纪郎子“早崩”的原因,但是在《日本书纪》里详细描述其“我知不可夺兄王之志。岂久生之、烦天下乎、乃自死焉”,纪郎子为了让位给皇兄,竟然选择了自杀。于是,大雀命“素服、为之发哀、哭之甚恸”,曰“悲兮、惜兮、何所以欤自逝之”,众人劝曰“天命也。谁能留焉”。这样,大雀命才即位成为仁德天皇。
第三段发生在安康、雄略、清宁和显宗、仁贤天皇时期。安康天皇为自己的胞弟大长谷王子的婚事,派遣根臣到大日下王家求婚。大日下王作为妹妹的彩礼,把押木之玉缦让根臣拿回去进献。可是贪心的根臣把这个礼物私吞了,还诬陷大日下王,说他不肯接受敕命。于是天皇大怒,杀了大日下王,并把他的正妻长田大郎女纳为皇后。皇后前夫七岁的儿子目弱王偷听到大人之间的对话,趁天皇熟睡之际杀死了天皇。大长谷王(后来的雄略天皇)在平定了目弱王的叛乱之后,听信谗言,残忍地杀死了履中天皇之后的市边忍齿王。市边王的两个小王子——哥哥意祁命和弟弟袁祁命(《日本书纪》名“亿计”和“弘计”),听到变乱就逃到了针间国。他们隐姓埋名,充当马夫和牛夫。
雄略天皇之后清宁天皇由于没有皇后,亦无子女,所以死后没有可以治理天下的人,在寻找继承帝位人选的期间,由市边忍齿王之妹妹,忍海郎女(又名饭丰王)暂时执掌政事。《古事记》中详细记录了整个找寻和发现的过程:那是在参加新房落成的祝宴上,弟弟一边起舞一边唱道:“一统天下的伊邪本和气天皇的儿子,市边之忍齿王的后代,正是我们阿”。(邹有恒吕元明译,1979:176)这样,派去的大臣才得以寻回了两位王子。哥哥认为弟弟有功,坚决让位给弟弟。二人相互推让:
意祁命让其弟袁祁命曰、住于针间志自牟家时、汝命不显名者、更非临天下之君。是既汝命之功。故、吾虽兄犹汝命先治天下而、坚让。故、不得辞而、袁祁命先治天下也。(倉野憲司,1973:302)
于是,弟弟袁祁命先继位,称显宗天皇;哥哥意祁命后继位,称仁贤天皇。
值得一提的是,清宁天皇记中还有一段以德报怨的佳话。《古事记》载:显宗天皇即位后,找到了父亲市边王的遗骨,打算捣毁杀害父亲的大长谷天皇的陵墓。哥哥意祁命主动请缨,但是他只在陵旁稍微挖了一下就回去复奏。因为意祁命认为虽然杀父之仇不可忘,但如果只为报仇就将曾经的天皇的陵墓破坏,必遭后人诽谤,所以把陵旁的土稍微挖一下,既能使其受到耻辱,又足以明于后世。
笔者分析认为:记纪二书编撰其时,以天皇为中心的大和朝廷已逐渐稳固,统治阶级内部的等级制度亦趋稳定。尽管不是全盘照搬而是有选择地接受,从5世纪传入日本的中国儒学逐步成为日本统治阶级在价值判断和行为方式上模仿的准则。上述兄弟互让皇位和以德报怨的故事反映出中国儒家“有德者王”④的思想正好满足了这一需求。
二、父子间的悖论
人代的神话传说中,身为国家最高权力中心的父皇和代表皇位继承人的皇子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的对立关系。例如,景行记和应神记中都有儿子娶了父亲意中人的故事。
于是天皇、闻看定三野国造之祖、大根王之女、名兄比卖、弟比卖二嬢子、其容姿丽美而、遣其御子大碓命以唤上。故、其所遣大碓命、勿召上而、即己自婚其二孃子、更求他女人、诈名其孃女而贡上。于是天皇、知其他女、恒令经长眼、亦勿婚而惚也。(倉野憲司,1973:262-263)
天皇闻看日向国诸县君之女、名发长比卖、其颜容丽美、将使而唤上之时、其太子大雀命、见其嬢子泊于难波津而、感其姿容之端正、即誂告建内宿祢大臣、是自日向唤上之发长比卖者、请白天皇之大御所而、令赐于吾。尔建内宿祢大臣、请大命者、天皇即以发长比卖、赐于其御子。所赐状者、天皇闻看丰明之日、于发长比卖令握大御酒柏、赐其太子。(倉野憲司,1973:275)
景行记中,大碓命见色起心,将父亲看上的两个美女都占为己有,还找别的女人冒充,但终究被父亲发觉;相比之下,应神天皇的皇子大雀命则幸运得多,征得父亲同意后抱得美人归。
另一方面,景行天皇与儿子小碓命(《古事记》亦名“倭建命”,《日本书纪》中名“日本武尊”)的关系在《日本书纪》和《古事记》里的叙事大相近庭。两段引文对比如下:
天皇诏小碓命、何汝兄、于朝夕之大御食不参出来。专汝泥疑教觉。如此诏以后、至于五日、犹不参出。尔天皇问赐小碓命、何汝兄、久不参出。若有未悔乎。答白既为泥疑也。又诏如何泥疑之、答白、朝署入厕之时、待捕搤批而、引阙其枝、裹荐投弃。……于是天皇、惶其御子之建荒之情而诏之、西方有熊曾建二人。是不伏无礼人等。故、取其人等而遣。当此之时、其御发结额也。尔小碓命、给其姨倭比卖命之御衣御裳、以剑纳于御怀而幸行。……尔天皇、亦频诏倭建命、言向和平东方十二道之荒夫琉神……故、受命罢行之时、参入伊势大御神宫、拜神朝廷、即白其姨倭比卖命者、天皇既所以思吾死乎、何击遣西方之恶人等而、返参上来之间、未经几时、不赐军众、今更平遣东方十二道之恶人等。因此思惟、犹所思看吾既死焉。患泣罢时、倭比卖命、赐草那艺剑。(倉野憲司,1973:263-264)
卌年夏六月、东夷多叛、边境骚动。秋七月癸未朔戊戌、天皇诏群卿曰、今东国不安、暴神多起。亦虾夷悉叛、屡略人民。遣谁人以平其乱。群臣皆不知谁遣也。日本武尊奏言、臣则先劳西征。是役必大碓皇子之事矣。时大碓皇子愕然之、逃隐草中。则遣使者召来。爰天皇责曰、汝不欲矣、岂强遣耶。……(日本武尊)既而崩于能褒野。时年卅。天皇闻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昼夜喉咽、泣悲摽擗。因以、大叹之曰、我子小碓王、昔熊袭叛之日、未及总角、久烦征伐、既而恒在左右、补朕不及。(坂本太郎等,2003b:478-483)
在《古事记》中,景行天皇见大碓命迟迟不来早餐,便让小碓命去催促。谁知小碓命居然在厕所将哥哥斩成肉泥,于是天皇“惶其御子之建荒”乃诏他去讨伐野蛮的熊曾建兄弟。小碓命男扮女装,机智地以少胜多,还获得了“倭建命”——大和勇士的美名。然而西征凯旋不久,他立刻又被派往平定东方十二道之恶人,而且“不赐军众”。此时,英勇的小皇子不禁感慨自己无助的命运,声泪俱下地向姨妈倭比卖抱怨父皇“思吾死乎”。《古事记》的描述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了儿子的无奈和父亲的无情,因而《古事记》被认为更符合人性。
然而,这一情节在《日本书纪》中的叙述却是截然不同的。小碓命平定熊袭部族后,天皇“美日本武之功而异爱”(坂本太郎等,2003b:478)。面对天皇平定东夷的敕诏,小碓命主动请征东方,而身为大皇子的大碓命却“愕然之、逃隐草中”,受到了天皇的斥责。临行前,天皇还亲自为小碓命送行并“持斧钺、以授”(坂本太郎等,2003b:478)。东征之际,小碓命更是意气风发地向姨妈辞行,曰“今被天皇之命、而东征将诛诸叛者”(坂本太郎等,2003b:479)。小碓命战死后,天皇“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昼夜喉咽、泣悲摽擗”。
两书记载唯一相同的是结局:倭建命死后化作八寻白鸟,飞翔在天空,人们为他修建了衣冠冢——白鸟陵。笔者以为:记纪二书的差异并非仅仅是为了对内的教化或对外的宣扬;倭建命传说的历史事实虽无法考证,但是这个传说一方面体现了帝王之家有情亦无情的悖论,同时反映的也是国家体制与个人命运之间的关系。
三、君仁臣忠与君臣之序
《古事记》垂仁记中,冒着生命危险奉命去取“非时香果”的田道间守从常世国返回时天皇业已驾崩,于是在御陵前“叫哭而自死”。其忠心耿耿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君仁臣忠⑤是记纪二书中君臣关系的最好写照。一方面,凡是追随天皇的人,或是对天皇有功的臣子,都会得到封赏。
例如,神武东征时到了一个叫宇陀的地方,有兄猾和弟猾(《古事记》名“兄宇迦斯”和“弟宇迦斯”)两人。神武先是派八咫乌去问两人是否愿意归降侍奉。兄猾“望见皇师之威、惧不敢敌”(坂本太郎等,2003a:482),假装愿意侍奉的样子诈降,却“潜伏其兵、权作新宫、而殿内施机、欲因请飨以作难” (坂本太郎等,2003a:482)。这时弟猾前去告发,于是神武派出大伴连的祖先道臣命和久米直的先祖大久米命“审知有贼害之心、而大怒诰啧之”(坂本太郎等,2003a:482),兄猾“获罪兄于天、事无所辞”(坂本太郎等,2003a:482)结果掉进自己设下的机关被压死,而这个弟猾后来成为宇陀之水取部的祖先。神武二年春,他们都获得了天皇的定功行赏:
二年春二月甲辰朔乙巳、天皇定功行赏。赐道臣命宅地、居于筑坂邑、以宠异之。亦使大来目居于亩傍山以西川边之地。今号来目邑、此其縁也。以珍彦为倭国造。珍彦、此云于砮毗故。又给弟猾猛田邑。因为猛田县主。是菟田主水部远祖也。弟矶城名黑速、为矶城县主。(坂本太郎等,2003a:490)
又如,东征军从宇陀出发来到忍坂的一座大土窖前,窖里住着长着尾巴的土云八十勇士(《日本书纪》写作“土蜘蛛”)身短而手足长,与侏儒相类,是古代日本原住民之一。这时天神御子命令把酒食赐给八十勇士,并在他们身旁派了八十厨夫。每个厨夫身上都带着刀,暗地告诉他们听到歌声就一起下手斩杀。《古事记》序中的“列儛攘贼、闻歌伏仇”(倉野憲司,1973:211)讲的就是这个故事。这段描写生动、跌宕起伏的情节既是对神武东征的赞颂,同时也记录了大和朝廷征服各个部落和原住民的充满血腥的统一过程。
再如,东征军再度进军大和的路途上,神武依靠椎根津彦等重臣之力,先后收了大伴氏之祖日臣命为臣,并击破吉野首部之祖井光、八十枭帅、县主之祖兄矶城等的势力。在迂回进军半年后,再次遭遇到长髓彦的抵抗。交战之初,神武的军队连战却无法取胜,战到一半突然天色大变,随之于他的弓上停著一只金色灵鵄(《古事记》名“八咫乌”)。由于金鵄的光芒刺眼,长髓彦军无法张眼迎战敌人,于是神武军大胜。为报杀兄之仇,获胜的东征军穷追猛打,逼得长髓彦与神武会面,并说出不投降的真相:
时长髄彦、乃遣行人、言于天皇曰、尝有天神之子、乘天磐船、自天降止。号曰栉玉饶速日命。是娶吾妹三炊屋媛、亦名长髄媛、亦名鸟见屋媛。遂有儿息。名曰可美真手命。故吾以饶速日命、为君而奉焉。夫天神之子、岂有两种乎。奈何更称天神子、以夺人地乎。吾心推之、未为信。天皇曰、天神子亦多耳。汝所为君、是实天神之子者、必有表物。可相示之。长髄彦卽取饶速日命之天羽々矢一只及步靫、以奉示天皇。天皇览之曰、事不虚也、还以所御天羽々矢一只及步靫、赐示于长髄彦。长髄彦见其天表、益怀踧踖。然而凶器已构、其势不得中休。而犹守迷图、无复改意。饶速日命、本知天神殷懃、唯天孙是与。且见夫长髄彦禀性愎佷、不可教以天人之际、乃杀之。帅其众而归顺焉。天皇素闻铙速日命、是自天降者。而今果立忠效。则褒而宠之。此物部氏之远祖也。(坂本太郎等,2003a:487-488)
原来长髓彦的妹婿饶速日命也自称“天神之子、乘天磐船、自天降止”,而天孙不该有两个,故其怀疑“夫天神之子、岂有两种乎”。神武跟饶速日命见面之后,透过交换信物“天羽羽矢一只及步靫”,两人皆彼此认定对方为天神之孙。后来饶速日命因长髓彦凶残不改,将其杀死,帅其众归顺了神武。天皇认为他“今果立忠效”,褒而宠之。这个饶速日命就是物部氏——在钦明天皇时期的崇佛排佛斗争中,最终消灭苏我氏的远祖。
另一方面,凡是不服从或者有违君臣之义的臣子都会受到惩罚。例如,仁德天皇记中,天皇的弟弟速总别王及其妻女鸟王被天皇派遣的追兵杀后,帅领追兵的将军大楯连,私吞了女鸟王手上戴的手镯,给了自己的妻子。不料皇后石之日卖命在宫中的宴会时认出了玉镯,因此没有把酒赐给大楯连的妻子,并令她退去,叫来了她的丈夫,怒斥道:“女鸟王和速总别王对天皇不敬,所以杀了他们,而你这贱人竟然把自己君王所戴的玉镯,在她仍有体温的时候就剥了下来,拿去给自己的妻子”(邹有恒 吕元明译,1979:145)。大楯连因一时的贪念而违反了君臣之义,落得被处以极刑的下场。
再如雄略天皇时,在去往河内国的路上,登高眺望,看见有一所房舍,房脊上放着标志着皇宫和神社建筑的大圆木“坚鱼”木,于是问是谁家的:
初大后坐日下之时、自日下之直越道、幸行河内。尔登山上望国内者、有上坚鱼作舍屋之家。天皇令问其家云、其上坚鱼作舍者谁家。答白、志几之大县主家。尔天皇诏者、奴乎、己家似天皇之御舍而造、即遣人令烧其家之时、其大县主惧畏、稽首白、奴有者、随奴不觉而过作甚畏。故、献能美之御币物。(倉野憲司,1973:295)
雄略天皇听说那是大县主志几的一个地方官的房屋时,大怒,曰“奴乎、己家似天皇之御舍而造”。因为大县主违反了君臣应有的等级礼仪,于是天皇立即派人去烧了他家。那大县主很害怕,跪在地上磕头说:“我是奴才,不知道遵守本分,做了错事,非常惶恐”,( 邹有恒 吕元明译,1979:165)并且进献上了谢罪的供物。
笔者认为:君臣关系问题是儒家学说中的核心问题之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一环。上述《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这些典故,反映的都是中国自先秦以来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⑥为主要表征的君臣观念。尽管如此,与中国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在天皇统治确立之后,日本的历史上只出现过皇族内部的侵轧和兄弟叔侄之间的叛乱,即便是在幕府政治时期,都没发生过中国历史上频繁出现的农民起义或者臣子夺取皇位、改朝换代的情况,这正是因为叙述日本皇室由来的记纪神话构建了维系天皇万世一系统治的理论依据。
四、爱情的悲欢离合
相比“六国史”之首《日本书纪》的正史记载,《古事记》人皇时代的传说中,还有不少充满文学色彩的爱情故事。
例如,垂仁天皇娶了沙本毗古命的妹妹沙本比卖为皇后。有一天沙本毗古命问妹妹:丈夫和哥哥更爱谁?当着哥哥的面,皇后只好说爱哥哥。于是,沙本毗古命就把经过特别加工过的短刀交给妹妹,让她伺机杀死天皇。但是,当皇后乘天皇睡着准备下手时,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不忍下手,落泪惊醒了天皇。垂仁天皇知情后发兵攻打沙本毗古命,皇后抑制不住思念哥哥的感情,逃到了哥哥那边。天皇不胜怀念皇后的怀孕之身以及恩爱之情,想努力挽回皇后。于是,
如此逗留之间、其所妊之御子既产。故、出其御子、置稻城外、令白天皇、若此御子矣、天皇之御子所思看者、可治赐。于是天皇诏、虽怨其兄、犹不得忍爱其后。故即有得后之心。(倉野憲司,1973:259)
然而,皇后心意已决,不肯回到天皇身边。最后沙本毗古命被杀,皇后也跟着死了。这个故事表面上是因为争夺女人而产生的叛乱,但从沙本毗古命对皇后所说“汝寔思爱我者,将吾与汝治天下”(倉野憲司,1973:258)的话中,不难推断叛乱的实质是围绕皇位继承而展开的血腥斗争。
相同的悲剧还在允恭记中出现。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的木梨之轻太子,因为和胞妹衣通王通奸而遭到穴穗皇子迫害。轻太子被捉时,仍惦念着心爱的妹妹,唱道:“天空中飞着的轻姑娘,恸哭人们将知晓;那波佐的山鸠,暗地里低低泣着。” (邹有恒 吕元明译,1979:156)衣通王追随来到太子被流放的地方,两人以和歌对唱之后,一块儿自杀了。轻太子和衣通王的爱情一般被认为是不伦之恋。因为当时的日本社会禁止同母兄弟姊妹之间的结婚,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结婚则很普遍,如敏达天皇和推古天皇、用明天皇和间人皇后等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婚。而且皇族之间多内部通婚,隔代的叔侄婚也非常常见。然而,笔者以为:这场悲剧更深层的实质乃是围绕皇位继承的骨肉相残。因为其时的日本,皇位实行的是横向承继,即先兄弟后儿子。由于木梨之轻太子的特殊身份——“天皇崩之后、定木梨之轻太子所知日继、未即位”(倉野憲司,1973:290),也就是说只要把还没继位的轻太子除掉,其他的皇子便可取而代之。
可以说,上述例子中的沙本毗古命和轻太子都是皇位继承斗争中的失败者。《古事记》的编纂者安万侣通过有意识地描写,巧妙地将皇室内部血腥的斗争变成了情节生动、令人感慨的爱情悲剧,使之既具有史料价值,又增强了作品的文学性和可读性。
五、结语
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2月,日本内阁公布《大日本帝国宪法》(通称“明治宪法”),发布敕语明确表明“国家统治之大权,朕承之于祖宗,传之与子孙”。⑦日本天皇的“祖宗”就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天照大神,记纪神话就是明治宪法的理论依据。天皇不仅是其后裔,以皇祖神的“神敕”进行统治,而且还是神本身——“现人神”,⑧即,以人的姿态出现的神“万世一系”地统治日本。本文通过梳理人代神话中日本皇室的人伦关系,可以发现记纪神话是如何巧妙地利用了中国儒家思想为其“万世一系”统治理论所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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